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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八蛋妇科男医生[新闻]

发布时间:2020-11-13 14:41:11 阅读: 来源:手镯厂家

2012年春,我的女友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从刚刚装修好的新房里出走。

开始的时候我还以为她是在耍小性子,装修新房折腾来折腾去,烦了,出去透透风。我以为她会像以前一样,不超过三天,就乖乖回来。

我错了,这次不一样。她走之后,我发现一张字条:你这个王八蛋。

起初我还以为是少给了民工工钱,愤怒出诗人,民工留给我诗句。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才反应过来那是她写的。

我很惭愧,她跟了我八年,连她的字迹我都不晓得,有点过分。话又说回来,谁现在还在意身边的人写的字到底是什么样?

“你这个王八蛋”,她的愤怒因何而来?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

第一个三天过得很快,我没有在意,心想不能惯她的小毛病;第二个三天我有一点在意了,心想她肯定是在等我的一个电话,只要我一打电话,她就乖乖回来。我没有打电话,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动不动就出走,一个好妻子绝不会那样干。第三个三天过去,第四个三天过去,我慌了,赶紧打电话,她不接,给我回短信:算了吧。什么意思?什么叫算了吧?我发短信问她,她不再回信。

这次她是来真的了。

我去找她,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连怎么去找她我都不晓得。八年前她来到南宁,我们生活在一起,她肯定跟我说了很多很多关于她的情况,包括她的家乡、父母、同学等等,可我全部都忘了。当我想到要去找她的时候,我发现毫无线索。毫无线索!这大概是她骂我“王八蛋”的原因。

那些日子我能做的,就是不停地拨她的电话。她不接我的电话,我每打一个电话她就给我回一条短信:算了吧。到现在,我的手机里还存有将近两百条“算了吧”,包含从春天到夏天的操蛋时光。

我是个要强的人,自认为这辈子会像美国首都华盛顿一样,永远不会低头,更不会沦陷,但是在2012年春天,我被一个女人击倒,在刚刚装修好的婚房里,像个落魄的流浪汉,本属于女友的那块试衣镜,经常晃过我轻飘的身体,还美国首都华盛顿呢,整个一座废墟。

我的心情糟透了,心想这个女人到底怎么了。冬天的时候好好的,到了春天,说消失就消失,一点征兆都没有。

我从来都不是个乐观的人,这样的结局其实我早就料到,或者说事情原本就该如此,多出来的那些剧情,是老天的赐予。不错,她跟了我八年,已经算是老天赐给我丰厚的大礼,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我没有怪她,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我一身臭男人的毛病,她忍了八年,大概忍不下去了。

她是个好姑娘,总算从此脱离苦海。

秋天的时候,我认识了另外一个女人,她是个演艺吧的老板,左边乳房有硬块,来我们医院检查,我说是小叶增生,她不信,非要做很多昂贵的项目,检验结果出来后她很高兴,说我是神医。我被人说成神医还是第一次,小叶增生,很容易就能判断。事实上,作为一个妇科医生,我并不称职,医院经常收到患者对我的投诉,说我态度冷漠,对病人总是草草打发。所以,这个说我是神医的女人让我感动了一下。她说以后如果来看病,就专门挂我的号。这可不得了,我在这家医院工作了十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患者当面说要专门挂我的号。我说谢谢,说以后有身体检查之类的事情,可提前打电话给我。我在她的病历上写下我的电话号码,她当场存在她的手机上,马上拨过来。她说,这是我的电话。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想塞给我,我说那可不行。她说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是演艺吧的贵宾卡,只要你来,可以打对折。她走后,我拿那张卡举在眼前:英伦演艺吧。

后来,她又来找我几次,是带女友来检查。她们身体不适,都怀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但结果并非如此。每次临走她都会对她带来的女友说,只要是给李医生看病,都能逢凶化吉。虽然是句玩笑话,但是听起来很舒服。有一次她对我说,对了,你还没去过我的演艺吧呢,晚上去一次,我请客。我答应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后来,我在英伦演艺吧专门有一个包厢,我和她在那里喝酒聊天,看节目,冬天到来的时候,我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在这期间,她跟我讲她的故事,现在我贴出来,算是对这一段友情的留恋和纪念:

像我这样在小县城里长大的女孩,对大城市有种天然的向往,五岁的时候,我爸带我到南宁看病,这是另外的一个世界,各种各样的声音塞满我的耳朵,这是小县城里所没有的,我一下子就喜欢上这里。说来奇怪,来到这里后,发烧头疼的毛病不治自愈。我爸要求医生开点药,医生说,这么健康的女孩,不用吃药。

离开南宁的时候,我莫名奇妙地哭了,一边哭一边拍打车窗,下车,我要下车。那时刚好不少拐卖儿童事件,车上的人以为我爸是坏人,害得我爸不停地跟他们解释:她是我的女儿,她的名字叫蓝小红。以前我叫蓝小妹,那天在车上,我爸被质疑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他急中生智,临时给我取了一个名字:蓝小红。我爸是个铁匠,他喜欢男孩,一直懒得给我取名字,在家里也是小妹小妹地叫我。在车上他怕他叫我小妹之后没人相信,改口叫我小红,一叫就叫到现在。

想一想觉得可笑,二十岁之前,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走进这个城市。

第一次机会出现在读初一的时候,广西游泳队到我们学校招学员,我是十个候选人之一,我以为他们会让我们到澄江边比试,看谁游得快就招谁当学员。夏天的时候,我经常跟小伙伴到澄江游泳,比谁游得最快,每次我都游第一。我甚至以为游泳队之所以来我们学校招人,是因为听说我们这个地方有个名叫蓝小红的小女孩游泳游得特别好。他们没有让我们到江边比试,而是叫我们站成一排,看看我们的手臂,看看我们的腿脚。

后来,那个幸运的女孩并不是我,游泳队的老师在我的面前停留不到五秒就离我而去。那个幸运的女孩叫刘妮,她是十个女孩里游泳游得最慢的一个,她的手臂很长,后来获得全国少年赛亚军。

身边的伙伴一下子远行省城,我感觉自己的生活被别人顶替了,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老师安慰我,你要好好读书,只要成绩好,你想去哪里都可以。还说,当运动员很辛苦,你只有考上好的学校,才有好的未来。

我是一个听话的好学生,从此着了魔般地用功。我跟谁都不亲,只跟书本亲。这样一来,想不考第一都难。临近中考,命运又一次跟我开玩笑,这一次是我爸,本来学校已经保送我上河池高中,河池高中是我们地区最好的学校,进入这个学校,等于一只脚已经踏进重点大学的校门。我爸不同意我去河池高中,他要我去上巴马师范,巴马师范是中专,只读三年,毕业之后分配回乡当小学老师,马上就变成国家干部。

我爸那时碰到大的难题,因为出现塑料制品,他的铁器店倒闭,需要重新择业,正考虑是去捞沙子还是当屠夫。他没有太多的能力和心思管我,想直接把我交给国家。我不愿意,跟他闹,老师也去做他的工作。老师说我的成绩好,是上清华北大的料,你再忍三年,三年后,小红肯定能上好的学校。我爸一掰手指,高中三年,再加大学四年,就是七年,搞不好还读研究生,那样一来又再加三年,一共十年。我爸怎么熬得了十年。开玩笑!我爸说不!我没有那么笨,到嘴的肥肉不吃,那不是笨蛋吗。我的老师是个年轻人,他见我爸不同意,一下子急了,你这个老脑筋,他喊。我爸捡起脚边的铁锤,递给老师,把头伸在打铁的铁砧板上,说,你敢用锤子砸我的头,我就让她去河池高中。我爸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后来我就成了一名师范生,再后来我就成了一名小学老师。

好了,再这样说下去,就要变成流水账了。还是说说我是怎么嫁人的吧。前面说过,我做梦都想到南宁来。一个铁匠的女儿,一个小学教师,想来这里,怎么来?嫁人呗!

那时候没有什么婚恋节目,发征婚广告我又嫌丢人,哪有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发征婚广告的?师范毕业时我才十九岁,十九岁就想嫁人,很好笑吧。我没有其他办法,只好把目光放在来县城出差的男人身上。那段时间,我们那个地方开始建大型水电站,每天都有很多的外地人来到我们那里,吸引他们,成了那段时间我最喜欢做的事情。

我首先在穿衣打扮上下功夫,我在师范读书的时候,除了学会怎么给学生上课,还跟一位师母学会了裁衣服。我给自己做了很多漂亮的衣服,往往是电视里的明星们穿什么,过不了多久,我就穿着和她们身上相同款式的衣服走在大街上。我在一本介绍某国风情的画册上,看见一些戴脚链的女人,非常漂亮,我也效仿她们,在脚上套上镀银的链子,链子上还配有小铃铛,走起路来丁零丁零响,现在想起来很土,那时却很招人的眼光。

每隔一段,就会有人在我耳边嘀咕,谁谁谁喜欢上你,我一听,马上就不高兴,因为从他们嘴里说出的名字,不是同事就是其他单位的年轻人。可以这么说,如果我想嫁在县城,嫁个不错的人家,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自从我分到县小,就不停有人跟我说媒,哪一家有钱,哪一家有人当什么官。我的回答跟我的心思很不一样,我说我还小,不想谈恋爱。他们说你骗人,你不想谈恋爱,穿那么花哨干什么?还有这脚链,一看就知道在勾男人,你不是不想谈恋爱,你是看不起我们小地方的男人吧?

还真骗不了他们。

有一个关于教育的会议在县城召开,来了很多领导,我被抽去搞接待,短短两天时间,我就认识了很多人。散会时他们对我说,小红,以后到南宁玩,就来找我。我把他们的话当真了。他们离开后,我的口袋里多了十张名片,名片主人的模样牢牢地记在我的脑海,我已经把他们当成我南宁的亲人。他们有老有少,有当官的,也有普通的办事员,晚上的时候,我把十张名片拿出来翻,像小时候拿扑克牌算命一样,这些印有名字的纸片在我面前不停变换,我拿不准他们谁能帮我,最后我宝贝似的把名片放在枕头下面。

暑假,我带上这十张名片来到南宁。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来南宁,南宁的天气很热,我在朝阳路走上一圈,像进了一个正在被烤着的铁皮屋子。朝阳路那时是整个南宁最热闹的街道,火车站、客运站,南宁百货大楼,几乎一条街就把整个南宁的繁华一网打尽。我印象最深的除了车流、人流和一间接一间的商铺之外,就是街道两边的木菠萝树,大大的叶子绿得要滴水,猛一看像塑料做成的。我住在火车站边上的朝阳宾馆,看着身边不停经过的行人,我想起我五岁的时候拍着车窗喊下车。这一回我又来了,我不想像小时候那样失望地离开。

想想在县城的时候,这十个人里面,最喜欢跟我说话的是刘处长,他是一个中年人,慈目善眉,很多人都围着他转。那时所谓的接待,就是晚上陪白天开会开累了的客人们跳舞,刘处长是跟我跳舞跳得最多的人。跳舞的时候,他不停地跟我说话。他问,我答。十个人中,他的情况我略知一二,我的情况他也很清楚。他曾经对我说,小红,我帮你在南宁介绍一个男朋友。他离开后,我一直等他的消息,他一直都没给我消息,我等不及,就来了。

我的第一个电话几乎要拨给他。那时南宁的号码只有五位数,拨到第四位的时候,我就把话筒放下了。我心里头想,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跟他说,我一开口总不能跟他说,你给我介绍的男朋友在哪里呢?我在房间里待了整整一天,都没有把第一个电话拨出去。我开不了这个口。

他们只跟我有一面之缘,总的来说,他们都是陌生人。当时我多么希望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带走,但真要这么做,心里免不了有些害怕。可是我又不能白来,我想出一个办法,假装从刘处长他们单位的门前经过,制造一次不经意间的相逢,不论是刘处长,还是其他人,只要遇上他们中的一个,我就算不虚此行。

第二天下午,正是上班的时间,我坐着人力三轮车来到刘处长他们单位的门口,太阳白晃晃的,怕他们认不出我,我没有撑阳伞,顶着烈日,在上班的人流中慢慢走,眼睛左顾右盼。我看不见所有人的脸,他们不是打伞就是戴遮阳帽,在他们中间,我显得很多余。我期盼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竖起耳朵,听到的只是汽车喇叭的声音。

很快,上班的人都走空了,门口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已经在这里走了很多个来回,我擦了擦汗,脖子上有一层细细的盐。期望中的偶遇没有出现,想想也是,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偶遇,人们都太忙了。后来我知道,我口袋里十张名片的主人那天都曾经跟我擦肩而过,他们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

最后,我在刘处长单位对面的杂货店给刘处长打电话,我说:“我是小红,我想见你。”刘处长说:“好啊好啊。你在哪里?”我说:“我在你们单位门口。”停顿了一下,我又说:“我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

刘处长叫他的秘书来接我,把我带到他们单位的会议室,他说:“刘处长很忙,你在这里休息等他。”秘书出去不久,我认识的人纷纷来到会议室。十张名片的主人除了刘处长都到齐了。会议室一下子热闹起来。他们像我的老朋友一样,跟我寒暄,我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他们夸我的家乡好,我说好在哪里,他们说女人漂亮、淳朴,你就是你家乡最好的形象代言人。看看你,又看看单位里的女人,唉……

他们说我的好话我很高兴,他们说身边女人的坏话我就不高兴了。几乎想和他们理论。后来想这大概是一种礼貌,夸一个人最便捷的方法就是找个人对比,夸你,贬她。人比人气死人。我认为气死的应该是我,我冒着烈日跑来别人单位的大门口,还希望被人喊我的名字。如果当时不是十九岁,打死我我也不会这样做。他们说的是相貌,我想的是身份。

我笑着看他们,没有把他们的话当一回事。

单位里的女人知道来了一个乡下姑娘,都借故来到会议室,年轻一点的,转一转就走了,嘀嘀咕咕,也听不清她们在议论什么。年纪大一点的直接叫唤,“哎呀,这姑娘很漂亮嘛,说,是谁的干女儿?”

“还有谁,肯定是刘处长的干女儿了。”大家都笑了起来。

“小心哦,刘处长的干女儿很多的哦。”

“谁在表扬我!”一个响亮的声音传进门来,大家回头,是刘处长。他笑眯眯地走进来,跟我在县城看到的一样。看得出来,他跟手下的人关系不错。

“小红,你很有人缘嘛,你看看,大家都把你当成明星了。”刘处长说。

马上有人去拍他的马屁,“是刘处长有人格魅力,刘处长的人缘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不是啊?”

刘处长对说话的人:“嗨,你跟我们不是一类的,你看看你的嘴角,有洗衣粉哪。我们没有一个人有。”

说话的人嘴角确实有白沫,他说话说得太多了,自从进到会议室,每个人说话他都去附和,没有白沫都说不过去。

说话的人赶紧抹嘴角。

刘处长说:“你看看,你一来,我们处就好像过节一样。我们得好好招待你。”

晚上,刘处长在当时南宁最好的酒店“望海楼” 给我接风,包厢里,满满当当坐了二十个人,我坐在中间,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当成客人,第一次感觉自己受到尊重。老实说,我在县城没什么朋友,平日里独往独来,对于别人怎么看我根本不关心。对领导我很恭敬,但那不是尊重,尊重应该是一个人在你的心底有沉甸甸的分量,我从来不指望我在领导的心里有沉甸甸的分量,事实上也从来没有,我对领导也一样,有的也只是恭敬——与自己内心无关的恭敬。现在,在南宁这个陌生的城市,一桌子人为我聚在一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每一个人都来给我敬酒。每一杯我都干了。我爸是铁匠,他喜欢喝酒,我也有喝酒的天分。即便我不会喝,在那种氛围之下,我也会豁出去喝。

刚开始的时候,刘处长问我,这次来南宁主要是办什么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不好意思跟他说我此行的目的。后来,我喝了很多酒,借着酒劲,我把心里的话儿吐了出来,我说:“刘处长,你说过的,你要给我在南宁找个男朋友。我今天就是找你要男朋友来了。”

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

我说:“你们笑什么?不可以吗?”

“可以,那太容易了。”

“刘处长,不可以吗?”我看着刘处长,我想要他直接回答我。

“可以,那还不容易,你长得那么漂亮,想嫁人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刘处长大声说。不知为什么,我竟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哭了起来。长这么大,没有人对我这么好,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夸的时候心里觉得很受用,觉得这样的夸来得太晚。那个时候,我想在南宁找男朋友的愿望是多么的强烈。泪水是最好的证明。

刘处长说:“喝多了,这姑娘喝多了。”

我没喝多,当晚他们每一个人说什么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老张说:“这姑娘是怎么啦?肯定是小时候缺爱,受了太多的委屈。”

老张说得对,我妈死得早,我爸把我和我弟拉扯大很不容易,他打铁,每天跟铁水和风箱做伴,只要我们不生病,吃好吃坏都一样,不能对他有什么要求,不能撒娇,不能哭。我经常有这样的想法,我不是他亲生的,有可能是他捡来的。我曾经把这个感觉跟我的一个好朋友说,她说:“捡来的,不会吧,你觉得可能吗?他都想把你和你弟扔掉,他会捡小孩来养?”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我觉得自己很多余,觉得我的生活肯定是被哪一个运气好的女孩顶替了。我的生活已经被别人顶替,很长时间我都有这样的感觉,把被别人顶替的生活抢回来,是我必须要做的。

老黄说:“一个姑娘家,年纪不大就急着把自己嫁出去,是不是被男朋友甩了,想争口气,找个条件好的压压前任的威风?”

他说得不对,读书的时候我只跟书本亲,在校园里从没正眼看过人,工作后只想着怎么离开都安,哪有时间被人甩。我正想反驳他,坐在我身边的老朱帮我说话了,他说:“别人甩她?她甩别人还差不多。这么漂亮的一个女孩。”

老朱又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乡里的想往县里跑,县里的想往南宁跑,就像科长想当处长,处长想当厅长,厅长想当部长一样。是不是啊处长?我们都盼着你高升呢。”

刘处长说:“对,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这符合人性。我当然也想当厅长,但是不一定能当得了。”

刘处长说了人性两个字,很多官员是不屑谈这个词的。他同时不否认自己想当更大的官。他不装腔作势,这年头,只要能管人,哪怕只有一个部下的主,看人的眼神、说话的语气都跟常人不一样。比如我们语文组组长王长乐,经常对我们指手划脚,看谁都像孙子。刘处长比王长乐的官大多了,他就没有王长乐的架子,我觉得刘处长很亲切,我想他会理解我的,我说:“处长,各位大哥大姐,你们一定要帮帮我啊。”我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刘处长说:“给小红找男朋友,是我们处今年的主要任务之一。”

接风宴的第二天,我就回县城了。临走时我给刘处长打电话,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刘处长说:“小红,你放心,你的事包在我身上。”

刘处长坐在都安县银塔宾馆四楼“总统套间”的会客室里,时间是我南宁之行的半年之后。他为这件事情专门来到县城,可见他对这件事的重视。正是冬天,一杯茶捧在我手里,热乎乎的,我搓着杯子,来掩盖内心的紧张,我看见杯中的茶叶起起伏伏,不安分地漂着。这半年我度日如年,一直等待来自南宁的消息,现在答案即将揭晓,我反而不知所措。

刘处长坐在我对面,笑容里面有杂质,一点没有媒人应有的灿烂的表情,倒像个正在指派一位能力很强的部下去完成一项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的领导。

“小红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到底要不要来找你,我犹豫了很久。唉……”

刘处长叹气,我的心马上提到嗓子眼,我不知道他接下来要跟我宣布什么不吉利的消息。他似乎有难言之隐。他没有马上说小文的事,而是说他自己。

刘处长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组成一个家庭,其实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就拿我来说吧……”

刘处长一开始就跟我说他的恋爱史。

刘处长的第一个恋人是他大学的同班同学。那个时候,学校禁止谈恋爱,谈恋爱就是搞破鞋的代名词,互相有好感的同学,都不得不压抑自己。他和她都知道大家彼此喜欢,但是胆子太小,不敢约会,不说约会,大庭广众之下都不敢多说话。刘处长说:“主要责任在我,男人应该主动,既然那个年代很多人做坏事都没有被发现,谈个恋爱又怎么啦?四年,一点动静都没有,全班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两个人在相爱,四年,哗,就过去了,你说冤不冤?我都不知道怎么熬过那四年的。”

要说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对,两个人最长的一次交流是在“批评与自我批评”的会上,所谓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就是全班同学坐下来开会,每一个人都汇报自己的思想,深挖自己,检举别人。那次会议,他和她互相帮助,一问一答,不停地给对方“挑毛病”。比如,你不应该留长头发,你应该留刘胡兰那样的发型。那位女同学当时留长发,全班的女生都留齐耳的“干部头”。比如,你只知道学习,不注意体育锻炼,没有好的身体,怎么建设祖国。就像雪花落在水面上,是什么声音只有雪花和水知道。其他同学也都认为他们的对话是为了敷衍了事。

“主要是我太懦弱,也可以说是自私,没有把第一次恋爱当成最最重要的,没有完完全全地付出,付出不一定会得到,不付出肯定会得不到,我们都给对方写信,但是没有一封寄到对方手里,怕啊。后来,最后一个假期,我利用在印刷厂实习的便利,偷偷摸摸把所有的信做成一本书,书的封面做得跟伟大导师的着作一模一样,封面印上红色的字:‘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把这本‘书’交给她,我们也就毕业了。从此一南一北,永不相见。”

刘处长之所以跟我说他的恋爱经历,是为了证明他已经敞开心扉,是让我相信他今天带着诚意而来。我等他继续往下说。

他很快就说到他的婚姻。

“糟透了。”他说。

“一开始就是错的。大家都错,大家又都不把错指出来,都想着把错等成对。等待的等,对错的对。”刘处长先把总结说出来,让我有心理准备,去听他一段不幸的往事。“很勉强。”他说。

“我分到出版社工作,刚进出版社的大门就被一个踩自行车的女人撞翻,我的行李撒落一地,她一上来就骂我走路不看人,其实是她在后面撞我。没想到后来我跟她结婚,生子。就像做梦一样。”

她是出版社印刷厂的工人,老编辑家吴可为的女儿,吴老“文革”时被红卫兵打断双腿,老婆离婚,儿子自杀,全靠这个女儿照顾,落实政策后,女儿被安排到印刷厂工作。由于他们家受了太多的苦,她对所有的人都不满意,今天跟这个吵,明天跟那个吵,一见到她,人人都躲着,生怕惹上什么麻烦。

“吴老是出版界的元老,到出版社后,我经常去看望他,向他请教学术上的问题,去的次数多了,几乎就成了他们家的一员。每逢过节,吴老都叫女儿来喊我去他们家吃饭,我在南宁举目无亲,平时除了上班,就是看书写文章,还有就是去跟吴老请教有关学术方面的问题,他没把我当成外人看,我很高兴,也很感激。”

就这样过了一年。没想到之后事情有了很大的变化。中秋节的夜晚,吃完晚饭后,吴可为叫刘处长留在他家,说有重要的事情跟他讲。刘处长很讶异,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得要留他过夜?大概这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一个晚上的时间来说。果然是这样,吴可为一说就是一个晚上,是关于他女儿的婚事。

“这辈子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芳草了。芳草跟着我受苦,我对不起她啊。”吴老一说这些,眼泪就流下来了。刘处长还是第一次看见吴老这样失态,平时交流,他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他轮椅边有一张白毛巾,说话的时候,他久不久就会拿毛巾擦嘴角,怕泛出白沫在人前不雅。现在说到女儿,他顾不了许多,眼泪鼻涕一起流。刘处长吓坏了,忙着给吴老擦眼泪,吴老一把抓住他的手。

猜得出来,吴老是在为自己的女儿说亲,他要把女儿许配给刘处长。平时刘处长到吴家来,芳草对他不冷不热,吴老叫她去找他来家里聊天,她见到刘处长时只说一句“我爸叫你”,转身就走。当吴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刘处长时,刘处长脑子里马上出现芳草的模样,干燥的皮肤,一张蓝色的围裙永远搭在腰间,眼神永远是那样的哀怨。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过一辈子,刘处长觉得难度有点大。他对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每天照顾吴老饮食起居的“仆人”。

吴老拿出一张芳草少女时代的照片,黑白照片里,一个漂亮的少女,辫子上别着小花,眼神清澈,微笑着看着远方。那时候她是学校合唱队的主唱,家里面的宠儿,老师眼里的乖学生。跟现在的芳草一点都对不上号。

“她胆子小,什么蝴蝶啊、小虫子啊从眼前飞过,都要尖叫得躲起来,怕生人,家里一来人就不敢出房间。”吴可为跟刘处长说他女儿小时候的故事,说一家人平静的生活以及他被“打倒”后一家人的遭遇,好像刚刚发生一样。吴老的遭遇刘处长早就听说了,平时他们聊天,都避开不谈这个话题。都说往事不堪回首,中秋之夜,吴老亲口说出一家人遭受的苦难,这也许是老人家唯一一次在外人面前说出自己的故事,他这样做,都是为了女儿。

此类故事,刘处长听了太多,在每一个亮着灯光的窗口里面,都有很多关于那个时代的细节,血淋淋的,毫不费劲就触摸得到。也许知道得太多,所以刘处长没有太多的反应,只是觉得老人家现在又重新说出来,就像是把自己身上已经结痂的伤口又一次揭开,老人家怎么受得了。刘处长赶忙安慰他,“吴老,不要说了,已经过去了……”

吴可为不理会,继续说:“我离婚之后,本来芳草是跟着她妈妈的,我被红卫兵打断双腿以后,她不顾她妈妈的阻拦,跑到‘五七’干校,说什么也要跟我在一起。她要照顾我,照顾我这个给她带来厄运的爸爸,从此以后,她一天都没有离开我。”

刘处长的心动了一下。乱世之中,夫妻离异、子女反目、亲友背叛的事太多太多,人性的弱点被一个荒唐时代的邪火烤灼,很快就会败得一塌糊涂。但是这个芳草,一个弱女子,她身上有强大的东西。刘处长一下子觉得芳草很难得。

吴可为说:“她跟我受了太多苦,我们被下放到马山县务农,我是监督改造的对象,芳草的户口跟她妈妈,是城里的,在我身边算是‘黑人黑户’(‘文革’时期指没有户口的流浪者),被当地民兵赶走之后又跑回来,当地的头头见赶不走她,只好让她留下来。我的腿动不了,她就替我出工,一个人的口粮,两个人吃。她既不是当地的农民,又不算下乡的知青,如果是当地的农民,不管是哪一家,都会有三亲六故相照应,困难时借个柴米救急还有个依靠;如果是下乡知青,会有政策方面的关照,什么当兵、招工的,还算有个盼头。芳草不一样,她是黑人黑户,两眼一抹黑,只知道在我身边照顾我,什么前途、命运想都不要去想。当然,还有婚姻……”

关于芳草的婚事,吴可为说得不多。

因为太苦了,想找个人依靠,在马山的时候,芳草就想把自己嫁出去,但是那些出身好的人家,谁敢要一个黑人黑户?出身好的人不敢要,出身不好的人也不敢要,因为将来如果有孩子,也算黑人黑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芳草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落实政策后,她把坏脾气带回城里,除了我,她不相信任何一个人。在厂里,很多人想追她,都被她骂跑了,她再不嫁人,恐怕以后是嫁不出去了。”吴可为说。

刘处长不知道吴可为为什么要自己当他的女婿,也许因为他是和这个家庭走得最近的唯一的男人的缘故,而吴可为又实在太想让女儿有一个家了,不管两个人般配不般配,先撮合再说。这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如果刘处长拒绝,老人家的脸又往哪里搁?

当然,吴可为也给自己和刘处长预留了台阶,他最后跟刘处长说:“你们先试着交往,如果合适,你们就在一起。如果不合适,就算了。”

刘处长没有当场拒绝,他说:“这是件大事,我得好好想想。”

离开吴家,刘处长开始想一想这件事了:她是他尊敬的长者的女儿,她是一个尝尽人间冷暖的女孩,她是一个坚强、孝顺的女孩,同时,她又是一个冷冰冰的女孩。这是芳草给他最初的印象。这个印象不坏。

由于心里有底,刘处长试着和芳草交往,往恋爱这个深水池子一步步走下去。“跟所有的人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有时候觉得很好,有时候觉得很坏,好的时候在一起,不好的时候闹分手,有时候是我去求她,有时候她来求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说到结婚,两个人都不愿意。”刘处长说,“我们都是第一次和异性交往,但是表现得就像是已经结了一次婚一样。”

两个人不结婚,把吴可为急坏了,他分别找他俩,关于结婚,两个人的嘴巴始终都不吐一个字。刘处长这边,是因为他经常拿芳草跟那个女同学比,芳草这边,她压根不相信他会对她好。

老人家这边,以为自己一个残疾人给两个年轻人带来负担,为了减轻他们的负担,他从自家的窗口跳了下去。从床上挪到轮椅上,从轮椅挣扎到窗前,再爬上去……这得需要多大的力气。这个老人,“文革”时受尽屈辱他都顽强地活下来。现在为了不给女儿添麻烦,让女儿安心地过日子,用这种极端的办法,表达对年轻人的爱。

这样的爱,谁都消受不起,两个人除了结婚,没有其他选择。送走老人不久,两个人登记结婚……婚后,他们彼此都不满意,因为有了孩子,一直过到现在。

“我们都对对方有期盼,都希望对方有所改变,但是最终,谁都没有改变。”在都安县银塔宾馆五楼总统套房,刘处长说完自己的故事。

我抹掉眼角的泪水,我的泪水为那个老人而流,至于刘处长的婚事,我反而没有什么心得。这样的事太多,从农村到城市,能一说一大串。我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刘处长跟我说的这些事,跟我的婚姻有什么关系呢?他是让我对即将到来的婚姻有所准备?心中的不安转瞬即逝,我觉得刘处长非常不容易,像我爸爸那样不容易。

接下来他跟我说我第一个男人的名字:

他叫小文。

刘处长从公文包掏出一张照片,小文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照片里的他很生涩,好像没有什么准备就被人推到照相机前,还没有做好相应的表情就被人“咔嚓”拍了下来。我拿着他的照片细细看,他眉清目秀,警惕地看着我。我没怎么在意,心里想,刘处长给我介绍了一个好男友。

刘处长说:“他爸爸是赵大河。”

我说:“谁是赵大河?”

刘处长:“连他你都不知道?你回去翻报纸就知道了。”

“赵大河是广西的大领导,小文是他的儿子。”刘处长迫不及待地说出小文的身份。我的脑子嗡的一声,身子触了电般……扑通、扑通,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我眼神慌乱,像偷到了什么心爱的东西被人发现那样,不敢和刘处长对视。

慢慢地,我安静下来。我当时真的是被这样一个消息给吓坏了。成为赵大河的儿媳妇,就是傻瓜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虽然我等了半年,但是这样的结果我还是没有想到,我一下子想到我的爸爸,一个铁匠,他在永安塑料厂打工,将一块块原料放到铁锅里熬成浆,然后倒在水缸的模具上,倒在洗脸盆的模具上,倒在粪桶的模具上,倒在水瓢的模具上……我该怎么跟他说这件事?

我觉得有一座山压在我心头,“刘处长,能不能再帮我找一个,差不多就行了,我配不上啊。”

刘处长很意外,他笑了,说:“什么配得上配不上,外国有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当然啦,你不是灰姑娘,中国呢,有七仙女和董永的故事,你是仙女,小文可不是董永哟,什么门当户对,那都是封建的思想,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男女恋爱,讲的是缘分。这样吧,你交给我的任务我算是完成了,答应不答应那是你自己的事。如果答应,过几天你再回复我,如果不愿意,你就不用说了,就当今天我没来过。”

刘处长起身回南宁,最后他说:“小红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组成一个家,太难了。不管他是谁。”他又重复一遍刚开始时说的话。怪不得他开始时面色深沉,他是怕婚姻带给我伤害。这是我当时的想法。

那几天,我都在想这件事,非常忐忑,好几次要跑去打电话给刘处长说我愿意。但是,每次好像都有一只手把我拉住,我承认,这样的感觉很美,觉得已经有一个崭新的天地向我敞开,有一种突然把握自己命运的豪迈在里面。我举起小文的照片,猜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抽不抽烟,性格怎样,没等我往深处想,赵——大——河,这三个字就蹦出来。小文的爸爸赵大河,他的名字太强大,把小文的名字给盖住了。我跑到学校阅览室,找了很多报纸:赵大河在视察工作,赵大河在发表讲话,赵大河在参加活动……我把这些报纸带回家,我要跟我爸说这件事。我决定,如果他认为这是件好事,我马上就给刘处长打电话,如果我爸认为这不是一件好事,那就算了。

当时的情况是,由于都安县的塑料厂像雨后的春笋那样冒出来,永安塑料厂的产品大量积压,只好停产,老板没钱发工资,把自家的产品当工资抵给工人。所以,我爸在我家门口摆摊,贱卖自己生产出来的塑料水缸、塑料脸盆、塑料粪桶及塑料水瓢,脸黑得像墨水。

我把一大堆刊登有赵大河消息的报纸带回家中,我爸说:“你怎么晓得我需要旧报纸?”我讶异:“你要旧报纸干什么?这可不是给你的。”

我爸指着脚边暗红色的塑料器具说:“等卖完这些,我就去收旧报纸,到时你可以在学校里动员老师和学生,卖旧报纸给我。”

原来是这样,我爸很可怜,他的一生,开始的时候是跟铁打交道,然后是塑料,接下来将是废纸。他手边的东西是越来越轻了。

想到我们家即将被很多很多的旧报纸填满,我心里很悲凉。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我把刘处长来找我的事跟他说了。他吃惊地看我,之后一把抢过我手中的报纸,哗啦啦地翻。

“嫁,嫁嫁嫁嫁嫁。”他说,一共六个嫁。我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也许每一个父亲,都想自己的儿女能攀上高枝。所谓的嫁个好人家,从古到今,都是父亲们的理想。我爸很快迷上我带回来的报纸,如饥似渴地阅读,我开玩笑地说:“爸,你还想把这些报纸当废品卖了吗?”

“不能,那可不能。”

我爸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恢复了当爸爸的威严,端着架子问:“他长得怎么样?”

我把小文的照片递给他。他故意皱起眉头,“长相有点吃亏。”

从那天开始,我将要嫁给赵大河儿子的消息像脱缰的野马在县城流传,传播这个消息的是我的爸爸。他亲自把这个消息发布出去,是为了出一口恶气。那天,街道委员会的主任陆大安,骑着一辆自行车来到我们学校,把我拉到一个角落,一开口就说:“小红,你爸今早狠狠地教训了我一下。”

我吃了一惊,这可是乾坤大颠倒啦。我爸平时最怕的,就是这个陆大安。他仗着自己的女儿嫁给镇委书记关天亮,把我们那条街上,没什么背景、有求于他的人当孙子般地训斥。街道铁器厂解散,民政局要给下岗的职工发补贴,需要街道开证明盖公章,其他人捧月亮那样巴结他,他都爱理不理,更何况我爸不懂事,以为这是他应该做的,一见他就问:“老陆,我要的证明,你什么时候给我开?”给他留下了非常糟糕的印象。他找茬,一下说我爸在铁器厂的工龄不够,不能享受政府补贴,一下说他一个人说了不算,需要街道的所有人开会研究同意之后才能开。

我爸感觉到问题严重,感觉到这个陆大安在给他使绊子,铁匠的犟脾气又冒出来了,提着打铁的锤子去陆大安家,他以为陆大安会怕他的锤子。陆大安一个电话,镇派出所的两个警察很快就开着警车来到,像饿狼一样把我爸扑倒在地,然后带到派出所关了两个晚上。

从那以后,我爸一见到陆大安,就远远地躲开。有一次他在我的面前嘀咕:“这个陆大安,他的女儿嫁给镇长后,连打铁的锤子他都不怕。”

我把要和小文处朋友的消息告诉我爸之后,第二天他就去找陆大安了。这一回,他没有带铁锤,而是带着我从学校拿回来的有赵大河报道的报纸,来到街委会。陆大安正在看一本《周公解梦》,脸色难看,估计昨晚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看见我爸进来,以为他又要来盖章,脱口而出:“管公章的阿全不在,你改天再来吧。”

啪,一沓报纸摔在陆大安面前,惊起一桌子的灰尘。没等陆大安反应过来,我爸拉了一张椅子,坐在陆大安的身边。

陆大安不晓得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发什么神经。在我面前摔报纸。”

我爸指着报纸,说:“好好看看,好好看看!”

陆大安以为报纸上有什么对自己不利的消息,赶紧拿起来翻。

“看第一版,我用笔划过的。”

我爸把有关赵大河的报道都用笔圈了起来。陆大安看那些画过圈的新闻,没发现什么,一下子就火了。“神经病,走开!”

“陆大安,你不要太嚣张,告诉你,从今以后,你要对我客气点。要不然,会有你好看!”我爸底气十足。

陆大安看看画圈的报纸,又看看我爸,“你这个鸟人,你想怎么样,这些圈圈,跟你有什么关系?难道赵大河是你哥,不对啊,他姓赵,你姓蓝。”陆大安咧嘴笑。

“他不是我哥,他是我亲家。”我爸说。

“什么?你再说一遍,他是你……”

“亲家!”我爸接过陆大安的话。

“哈哈哈哈……”街委会响起陆大安一串长时间的奇怪的笑声,他一手指着我爸,一手捧着肚子,像个神经错乱的人那样摇头晃脑笑个不停。

“你笑吧,到时候我要你后悔来不及。你这个主任到时候还当得成,你女婿的书记到时候还当得成,我就不姓蓝。”我爸咬牙切齿,捡起桌上的报纸,走了。在他眼里,一个大领导,免掉一个镇书记,免掉一个街道主任,就像吐一口痰。

大概是陆大安笑过之后觉得不妥,万一是真的呢?我爸是个打铁的,从来不喜欢开玩笑,一个实心眼的人,犯不着跟谁玩虚的,这样想过之后,他就找我来了。

我心里面讨厌这个陆大安,但是我没有像我爸那样直接表现出来。我说:“是有这回事,不过答不答应,我还没想清楚。”鬼使神差,我竟掏出小文的照片给他看。也就是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跟小文交往。其实骨子里我早就这么想,但是这种想法被很多东西包裹,直到现在,我才不再掩饰。

他信了,他的表情……恨不得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他的女儿。他说:“小红啊,你要多为家乡做点好事哦,以前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多多包涵。”他的声音有点不正常,我从来没见过他跟街道上的人这样说话。

但是隔了一天,他说话的口气又变回去了。这要怪我爸,我把陆大安来找我的事跟他说过之后,他很得意,又去找陆大安,他也想叫陆大安在他面前低声下气一回,没想到陆大安不干。陆大安急了,指着我爸说:“只要你的女儿还没嫁给赵大河的儿子,你就是个狗?的铁拐李。”我爸打铁,腿瘸,街道上的人都这么叫他。作为神仙的“铁拐李”很威风,作为我爸的“铁拐李”一点都不威风,他有点惨。

小文从那时候起,不再跟我讲述他和“前妻”的故事,而是给我讲述他爸爸怎么怎么好的故事。

我爸爸回去几天后,又跑回来,说都安他是没办法待了。陆大安知道赵大河出事之后,一看见我爸,就对他说:“老蓝,你什么时候去监狱看赵大河,告诉我一声,我给你带一包都安的土特产旱藕粉给他,你告诉他,都安人民要他好好改造。”我可怜的爸爸,除了在报纸上见过赵大河,连亲家的面也没见过一次。我也一样,我也从来没见过他一面。我爸说:“是不是搞错了,是不是被冤枉的?”

我们——董阿姨、小文、我、我爸,都相信赵大河是被冤枉的。

我们要为他伸冤。既然没人理会,小文、我,还有我爸爸就上街。我们每人套着一件白色T恤,胸口写着“赵大河无罪”,后面写着“冤”,冤字上还画上圆圈。刚走到半路,迎面碰上一群因不服拆迁要去上访的居民,见到我们,他们中有人喊:“是赵大河家的人。他妈的我们的房子就是赵大河叫人拆的。这个大贪官,抓了活该,你们还有脸喊冤!”

愤怒的人群突然就转向我们,鸡蛋、烂茄子、烂苹果朝我们袭来……

这些就是在“英伦演艺吧”的包厢里,小红讲述的故事。最后她跟我讲,小文和董阿姨都以为她会离开这个家,“我怎么会离开呢,我的新生活才开始,我不会放弃,不管是怎样的一种新生活,我都要拼命面对。”

小红后来办理辞职手续,开了这家“英伦演艺吧”。她和小文上街,在经过一些漂亮的建筑时,小文会说:“这幢大楼以前是我爸题的字。”赵大河的书法很好,曾为很多地方题名。他出事后,他的字迅速地消失。小红借着跟董阿姨和小文去看赵大河的时机,要赵大河写了一幅“英伦演艺吧”,回来制作成霓虹灯箱,高高地挂起来。我无数次经过这里,特别是在晚上,在南宁苍茫的夜色中,“英伦演艺吧”五个大字熠熠生辉……

陆大安还说:“嫁给大官的儿子,还不晓得是好事还是坏事,你看古代的女人,嫁给大官,哪一个有好下场?西施?杨贵妃?人家还是美人咧。搞不好要株连九族啊铁拐李!”他豁出去了。

我爸不生气,朝他扔下一句“你这是嫉妒,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你这是嫉妒,是嫌我亲家的官比你女婿的官大”之后,走了。回到家以后,他迫不及待地问我:“小红,南宁那边有什么消息?”

南宁那边在催我。

前面我说过,我骨子里愿意和小文交往,之所以这样拖是因为我骨子外面还有一层厚厚的壳。虽然我们一家,特别是我爸把这件事当成天大的好事,但是我表现出来的不积极的态度又多少让人不解。好几回,我要打电话给刘处长说我愿意,但是莫名其妙,刚要打,手又抽回来,跟当初我第一次到南宁找他时一样。

刘处长打电话给我,说如果我愿意,这个星期六他派车来接我到南宁去见小文。我说不用了我自己坐班车去。他说:“那像什么话。就这么定了。”

星期六,我又一次来到南宁。已经是春节过后,街道上还残留过年的气息——树上结的纸灯笼颜色还很鲜艳,各个单位门口盆栽的金橘树依然果实累累。“欢度春节”的横幅比比皆是。最惹人注目的是,有很多女人已迫不及待地穿上裙子,在我的家乡都安,很多人还裹在厚厚的衣服里。我也一样,穿着一件粉红色的毛衣,坐在刘处长的车上,一下子感觉跟这个城市格格不入。车窗外的南宁,春日里的太阳天,到处弥漫夏天的味道。

在小文家,我首先见到的是他妈妈——

一栋两层的小楼,大门紧闭,门开了,大厅正中央的沙发上,坐着小文的妈妈董阿姨。她圆脸,眉毛很浓,见到我她站起来,高,胖,一看就不是我们广西人。她脸上挂着笑,朝我走过来,在离我还有三四米的地方停下来。

“来了。”她说。好像我是一个迟到的客人。

我点点头,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觉得自己面颊发烫,手心冒汗,脑袋嗡嗡作响。当时家里只有董阿姨和保姆以及刘处长,可我老是觉得有很多双眼睛看着我。按理说,当老师的,心理素质应该没有问题,但是现在是相亲,师范学校可没教这门课。刘处长例行公事般地把我介绍给董阿姨之后,她才过来轻轻抚着我的肩,引我走向米黄色的沙发。“先坐一坐。”

我坐在沙发上,捧着一杯热茶。眼睛不敢乱看——看一眼董阿姨,又看一眼手中的茶杯,反反复复。董阿姨大概觉得我很拘束,把话题慢慢挑开,她先说都安,说十年前她去那里搞扶贫,都安给她印象深刻的不是贫穷,而是那里的人好,老实,吃得苦,对人热情。“之所以穷是因为交通闭塞,老天没有给都安一片好地方,”她说,“这个很重要,天时地利,没都安的份。”

我的脑子这时候闪过一个念头,之所以刘处长把我介绍到这里来,是不是源于董阿姨对都安人有好的印象。这样想过之后心里有一点踏实,董阿姨了解我的家乡,我和她又亲近一步。

我跟董阿姨说家乡都安,也不是专门拣好的说,我跟她说“都安炮”的事,所谓的“都安炮”是外地人给都安人起的外号,意思是都安人喜欢吹牛皮。董阿姨听后笑了起来,她说:“这个我知道,这是当时的区革委会开会时传出去的,其实是表扬都安人。”董阿姨接着跟我讲了“都安炮”的来历。

当时正是“农业学大寨”搞得轰轰烈烈的时候,都安县山多地薄,老百姓开山造梯地,引水上高山,涌现出“当代老愚公”“开山七姐妹”等先进人物,《广西日报》派记者到都安树典型,搞连续报道,都安一下子就出名了。然后《人民日报》以“雄心征服千层岭,壮志压倒万重山”为题,对都安的先进事迹作了报道,引起中央的注意,副总理陈永贵亲自到都安考察,都安一下子扬名全国。广西区革委会开会时,当时广西的最高领导老韦拿着一大推报纸,高兴地说:“‘广西日炮’,快变成‘都安炮’了。”老韦是壮族,讲普通话带壮族口音,把“报”说成“炮”,“都安炮”由此得来。

没想到董阿姨对都安的事这么熟悉。我的拘束、不自在很快就消失了。我已经喜欢上这个高大、开朗、能说会道的未来的婆婆。到吃饭的时候,我们已经快要无话不谈了。当时我想,以她领导夫人的身份,以她开朗的性格,一定没有什么事难得倒她。她应该是天底下最快乐、最幸福的婆婆。我就等着沾光吧。

其实她是个可怜人。

在我成为她的儿媳妇之后,慢慢接触她的过去,才知道她也是从苦水里泡出来的。和她比起来,我吃的这点苦不算什么。我跟他们一家的故事,最好先从她说起。

她叫董含馨。

“我爸给我起的名不好,含馨,别人一听,都听成辛苦的辛。”她从小在兰州的街道上长大。她爸爸是国营面馆的师傅,在案板上做拉面,做得像头发丝那么细,他得过兰州商业系统的红旗标兵,每天来拉面馆吃面的人排成长队,全都是冲他而来。每晚回家,他都要对家里人说,今天又卖了多少碗拉面。他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份工作,虽然工资并不因为生意兴隆而涨个一块两块。他经常说:“整个兰州城,起码有一半的人吃过我做的拉面。”

拉面是他的衣食父母,是他的骄傲,他希望他的儿女能像他一样,喜欢这门手艺,只要喜欢上这门手艺,就会衣食无忧,就会心安理得。所以,含馨的哥哥高中毕业就成了他的大徒弟。两年后,董阿姨高中毕业,也进了拉面馆,做拉面是个力气活,她做不了,就做服务员,反正那也算是和拉面扯上关系。父亲做拉面,哥哥打下手,含馨拣碗洗碗。父亲、儿子和女儿一起上班一起下班,很多人都羡慕,说这才叫天伦之乐。当时的报纸还报道了他们一家人的消息,市领导五一劳动节的时候,还去面馆慰问他们一家,和他们合影。

大凡所有的事情,都要有个度,超过这个度,好事变坏事。董阿姨家的坏事,也就是超出了这个度。一切源于市领导的一句话:“老董啊,如果你的儿媳妇、你的女婿也在这里做拉面,那真是名副其实的拉面之家啦。那就更完美啦。”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老董真的这样干了。市长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在拉面馆给儿子和女儿物色对象。

小小拉面馆十几个人,没结婚的男女青年加起来也就七八个,老董把这七八个人统统筛选了一遍,发现适合当他儿媳的是服务员小王。老头很干脆,回到家里就问儿子:“你愿意娶小王当老婆吗?”儿子本来心里面就喜欢小王,想都没想就说:“愿意。”老董说:“好。”第二天到拉面馆,他把小王拉到一边,轻轻地问:“你愿意嫁给董道林吗?他是我儿子。”小王当然也知道董道林是他的儿子,老董之所以强调,有替儿子炫耀的成分在里面。小王人很开朗,平时喜欢开玩笑,多认真多严肃的事情都可以放在玩笑里来谈。小王说:“你是不是现在就想听我叫你一声爹?”老董说:“是。”小王说:“爹。”笑哈哈地跑开了。

后来,含馨的哥哥真的娶了小王。结婚那天,老董打电话给五一陪同市长来拉面馆慰问他们一家的李局长:“局长啊,请你转告市长,遵照他的指示,我儿子娶了拉面馆的小王,明年,我就可以抱孙子了。”

几乎在同时,含馨也被爸爸介绍给他的二徒弟张强。这个张强,表面上看很文弱,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讲话声音藏在喉咙里,要细细听才听得清,还不敢看人,你跟他说话,他眼睛总瞟往别处。老董想这样的人老实,含馨嫁给他不会吃亏。他像当初给儿子介绍媳妇那样,回家问含馨:“你愿意嫁给张强吗?”女儿摇头。面馆的小伙子里面,她最看不上的就是这个张强了。

老董不管这些,第二天到面馆,他拉过张强,问他:“你愿意娶含馨当老婆吗?”含馨是拉面馆的大美女,好几个人想跟她处朋友,因为怕老董,都不敢。张强没想到这样的好事降到自己的头上,赶紧说:“师傅,你不会骗我吧?”老董说:“傻小子,算你命好。”张强心花怒放,面筋在案板上弹得老高。老董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他想,女儿和张强两个人,现在已经有一个人同意,那这桩婚事已经成了一半。他回家继续做女儿的工作。

老董说:“张强人好,我在拉面馆干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看见脾气这么好的人。找对象图什么,就是图他对你好呗,张强是个老实人,一说话就脸红,你就是打他骂他,他都不会生气,你脾气有点倔,话多,适合找个脾气好、话不多的当老公,如果找个脾气跟你一样火爆的,那日子怎么过得下去?听爹的没错,爹看人很准的,不是爹吹牛,每天到面馆里吃面的人多吧,我只要看他的面相、走路的姿势,听他说话的口气,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张强是我徒弟,天天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最了解他了,他屁股还没动,我就知道他要放屁。相信我,不会有错。”

含馨反对:“他那个样子,一天到晚缩着个头,走路像踩在海绵上,下脚狠了怕踩死蚂蚁。还不说话,别人说话,他在一边听,一对小眼睛滴溜溜转,你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不容易说一句话吧,要喘几口气才说完,你说,他哪一点像个年轻人,倒像个八十岁的老头。男子汉就应该顶天立地,他那个样子,家里如果有什么事,能指望得上?”

老董说:“人不可貌相,看人,你要看他有没有本事。什么脾气啊、性格啊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张强虽然是你哥的师弟,他的手艺比你哥要好,这个拉面馆,现在靠我,以后靠谁?靠你哥根本不行,得靠他张强。这点你想过没有?”

含馨说:“什么你的他的,这拉面馆是国家的,国家说靠谁就靠谁,你说了不算。手艺好又怎么样,手艺好的人多了去了,为什么偏偏选他?”

老董坚持:“手艺好的人是很多,但是让爹满意的可不多,就说你哥吧,已经算不错了,但跟张强比起来,他还差那么一截。找个人过日子,你满意不行,还得爹满意。”

老董这样认为,找个女婿吧,女儿虽然不满意,但是他满意,他和女儿两个人,只要有一个人满意,这桩婚事就成功一半。如果再把张强算进来,他、女儿、张强三个人,已经有两个人同意了,那这桩婚事,就已经有七成的把握。

不管老董怎么想,含馨想只要自己不同意,爹再怎么积极也没用。接下来不管老董怎么做她的工作,她就是不同意。她没想到她爹在撮合她和张强这件事上,执着得很。动员拉面馆所有的人做含馨的工作,那段时间,他们一个个来找含馨,最终都被含馨一个个骂走。就在老董无计可施的情况下,张强给老董出了一个主意。这个张强,还真不简单。

张强说:“师傅,一开始你就走偏了,含馨脾气倔,你越是压她,她就越是不服,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这门亲事要让她口服心服,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老董问:“什么办法?”

张强说:“五一节的时候,跟在市长后面有好几位记者,师傅你去找他们,就说我们拉面馆的年轻人要搞劳动竞赛,你的女儿含馨表示,谁当上劳模,她就嫁给谁。我估计他们肯定会觉得很新鲜,自古美女爱英雄,只要他们在报纸上刊登这样的消息,领导啊,干部群众啊,大家伙肯定都关心这件事。这样一来,我们面馆会更出名,你也会更出名,含馨也跟着出名,那个最后娶含馨的人也跟着出名。”这个张强,在话的末尾谦虚了一下,没有直接说自己将是那个娶含馨的人。老董知道,如果拉面馆搞劳动竞赛,张强肯定拿第一,因为他现在做拉面,已经做得跟自己差不多好了。

老董听完张强的话,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平时话不多、走路一颠一颠、常常躲在一边想心事的张强竟想得出这样的主意,竟然一口气说出这么长的话,真的不能小看他。眼下各行各业都在搞劳动竞赛,以女儿当“奖品”的,我们可是头一份。老董觉得这真是一个好办法,“看来你是真的想娶含馨,连这样的办法都想得出来,如果在古代,你能当驸马爷。”

老董不知道怎么找那些记者,一个电话又打给李局长。李局长听了老董的话,高兴地说:“好啊好啊,我这就叫记者去采访你。老董啊,你又放了一颗‘卫星’了。”

老董慌了,记者一来,肯定要采访拉面馆里的人,到时含馨不配合,不承认这件事,他老董不就成了讲假话的人吗。他对李局长说:“就不麻烦他们了,你告诉我怎么去找他们就行了。”

其实李局长也知道这事有蹊跷,但是他们商业系统太需要这样吸引眼球的事了,同样,记者也需要这样的消息来撑报纸的脸面。既然大家都需要,蹊跷一点又有什么关系。最后董老头的女儿嫁不嫁给劳模一点都不重要,先写一篇报道再说。他叫老董先去找他,然后派秘书带他去找报社的记者。一件轰动整个兰州城的事件拉开序幕。

一个星期之后,一则消息在省报上火辣登场,说“跃进拉面馆”服务员董含馨立下誓言,在为期一年的劳动竞赛中,“跃进拉面馆”的小伙子谁当上生产标兵,她就嫁给谁。在这之前,老董只是在拉面馆里宣布,根据上级的指示,拉面馆准备进行新一轮的劳动竞赛。他制定了很多条“指标”,一看就知道为张强做准备。

当董含馨看到报纸上的新闻时,一下子就傻了。不光含馨傻了,拉面馆所有的人都傻了。没等拉面馆的人缓过劲来,看热闹的人就涌了过来。

含馨当然不干啦,报纸一摔,从看热闹的人堆里挤了出来。她跑到报社,去跟写报道的记者理论,记者不在,报社里的另一个人接待她,对她说:“姑娘,刚刚有大领导打电话给报社,夸我们报社抓了一个好典型。姑娘,这已经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这是整个兰州的事,你现在不承认,已经来不及了,你就认命吧。”

含馨哭着跑回家。

老董这边在做拉面馆全体员工的思想工作,他怕他们反感这件相当于古代“比武招亲”的事情,影响他们在拉面馆工作的积极性,他要给他们“掏心窝”。他从自己是个放牛娃讲起,讲他在旧社会怎么吃尽苦头,解放后怎么当家做主人,只有新社会才把他这样的人当人看,只有新社会才使他觉得有奔头,比起那些血染红旗的革命先烈,在座的人真的是太幸运了,只要是个人,就应该知恩图报,报新社会的恩,怎么报,就是豁出去干革命……说了半天,他才把话题引到含馨的婚事,他说,这就是报恩,这就是报新社会的恩。

老董说得热泪盈眶,他的话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他们看着报纸上的方块字,一种庄重、神圣的感觉在心中升腾,那时的他们,对方块字有一种天然的敬畏,不管任何事,只要印在报纸上,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理。能参与这个活动,是他们的荣耀。

所有的人纷纷对老董表示,他们一定,知——恩——图——报!

奇怪的是,后来含馨嫁给张强,自己也不觉得受了委屈。

含馨说:“我嫁给张强,不觉得自己受委屈,是因为就像报社那个人说的,这件事,已经不是我自己一个人的事了,而是整个兰州市的事。人啊,就是奇怪,哪怕是一条虫,人人都把它说成一条龙,它在你眼里就真的是一条龙了。张强就是这样。”

含馨在本能的抗拒之后,慢慢地改变,因为整个环境都在为“比武招亲”这样一件事情营造氛围。拉面馆里,所有的人都对张强毕恭毕敬,原先大家都不是这样,知道老董要把女儿嫁给他后,大家都自觉地维护他的形象,都在自觉地说张强的好话。这都无所谓,关键是报纸,大概是因为领导很关心这件事,每个月都要报道一回拉面馆劳动竞赛的进度,为了渲染竞赛的难度和强度,记者把张强怎么获胜写得曲折生动。这不是真的,但是面馆里的人都相信。以至于某一个月的报道,把张强的事迹写得弱了一点,面馆里的伙计们就有意见,“这个记者,怎么搞的。”

在这样一种氛围下,含馨看张强的眼光就变了,他身上的优点,慢慢被她一件件地看出来了……在决定嫁给张强后,记者来采访她,她说:“嫁人就要嫁这样的人。”

尘埃落定。老董打电话给李局长:“李局长,请转告市长,我女儿嫁给了拉面大王张强,我们家真的变成拉面之家了。”李局长说:“恭喜恭喜!”

这一段婚姻维持了没多久。

张强也是个可怜人,他太想娶含馨了,这场“比武招亲”,从开始到结束,他一直绷紧自己的神经,每一天都是第一个到拉面馆,最后一个离开。在拉面馆里,他像一只停不下来的陀螺,不仅要做自己分内的事,他甚至还抢着做拣碗洗碗、卸面粉之类只需一般学徒干的活。在拉面馆里,没有一个人去拦他,生怕一不小心,他的“劳模”就当不成了。回到家里,他还要钻研“业务”,他要把拉面做得像头发那样细,每天晚上,他家里都响起弹拉面的声音。这个平时自言自语、隐藏心事的青年人,他脑中的“弦”绷得太紧,和含馨的“恋情”乏善可陈,没有约会,没有相互倾诉,没有当时流行的你送我手绢我送你围巾的情节,有的只是拉面馆里搓揉弹拉及碗筷瓢盆碰撞的一幕幕,所有的细节,最终汇成拉面馆不断上升的人气及利润,还有报纸上那语调铿锵鼓舞人心的白纸黑字……

张强在结婚前脑子就出了问题,他经常自言自语,疑神疑鬼,比如有好几次,在拉面馆,一锅汤熬好,他尝了,硬是说味道不对,要倒掉重做,老董很吃惊,但没当一回事,以为他这是精益求精。只要一站在案板面前,张强便两眼放光,狠狠地盯着面团,嘴巴发出低沉的声音,像在诅咒什么,可惜,没有一个人看见,他们只看见从他手中流出的越来越细的面条……

张强是新婚之夜发的病,他抱着含馨,先是笑,狂笑;然后哭,号啕大哭;之后就是发泄,他看含馨,跟看面团一样,他嘴巴里嘟哝着:我日死你,我日死你……

张强被送去医院,他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觉得对不起含馨,叫医生转达,他想和含馨离婚。发病的时候闹着要回家,要和含馨“白头到老”。

老董没想到女儿的婚姻最终会是这样,他打电话给李局长,问李局长应该怎么办。他打一次电话,李局长就带队去医院看一次张强,打一次就去一次,最后弄得老董不好意思,再也不敢打搅李局长了。

老董去找张强的爸爸,张强的爸爸是个农民,住在郊区,两个老人一见面就抹眼泪,先是怪对方。老董说:“我好好的一个女儿,算是被你儿子给毁了。”

张强的爸爸说:“我都跟张强说了,要先看八字,他不听,你女儿命硬,我家张强吃亏了。为什么他早不发病晚不发病,一登记结婚就发病,这门亲事不吉利啊。”

老董这才想起结婚前张强的种种反常,他一件件说给张强的爸爸听,张强的爸爸一拍大腿,“哎呀,你早点跟我说就好了。这就是被狐狸精迷住的前兆啊。”

老董有些生气,想说狠话回击他,但是想到人家好端端的一个儿子,说生病就生病,这打击有多大?唉,说几句难听的话也可以理解。老董说:“都怪我,我太想他当我的女婿了。把很多反常的事当成好的表现,还经常表扬他。”

张强的爸爸看见老董有内疚的意思,不好再说难听的话。他张罗家里人做饭。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这件事终于变成必须要共同面对的一件事情。

老董说:“我就不信天会塌下来,张强是我的徒弟,也是我的女婿,不管他以后怎么样,我会像亲儿子那样,好好待他。”

张强的爸爸说:“谁都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你家含馨还年轻,不能让张强给拖累了,等他病情好转,我就把他接回来,还有,两个人的命不合,不要强扭在一起。”

老董这才想起医生转达的张强想跟含馨离婚的事,真是知子莫如父,这父子俩都是能为别人着想的人。老董心里有了感动,他说:“先不说这些,无论如何先把张强治好再说。不就是个病吗?天塌不下来。”

说是这么说,老董还是为自己的女儿担心,张强如果治不好,他女儿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别看含馨开始时不喜欢张强,但是打算嫁给他之后,就铁了心地想跟他过下去。张强犯病,她比谁都着急,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精神病院跟其他医院不一样,病人不是随时都能探视的。他们不让她见张强,她就去找张强的主治医生,叫他介绍张强的病情,主治医生叫她不要着急,提醒她做好准备,要治好张强,将要经历漫长的时间。

“有多长?”含馨问。

“有可能一辈子,”医生毫不隐瞒,“当然,也可能会有奇迹。”

一辈子?奇迹?这两个词刻在她心上。有一次她去见张强,他在院子里晒太阳,见到她很高兴,说了句“你来了”,还说了句“对不起”。含馨眼泪就流下来了,对他说:“你要好好治病,我等你回家。”张强摇摇头。只是摇摇头。

掐指算来,这也就是两三个月的时间内发生的事,焦虑和奔忙,使含馨忽略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她怀孕了,这是新婚之夜张强疯狂举动的结果。当她感觉自己身体发生变化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有了三个月身孕的孕妇。

这是一件麻烦事。好在含馨在大家心目中是个正派诚实的姑娘,大家都没把这事往邪处想,都觉得这姑娘命太苦了。很多人劝含馨做人流,连老董都说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妇产科医生也从医学的角度对她说,父亲有精神病,有可能会影响胎儿。但是含馨想,要做也可以,那得张强同意,但是张强现在是在生病,他同意和不同意又有什么差别?

含馨没有听别人的话,她把儿子生下来了,他就是我后来的丈夫小文。

……

我丈夫小文的妈妈含馨嫁给赵大河是四年以后的事情。在这期间发生的最大一件事就是张强和他爸爸坚决要求离婚。

那是小文三岁的时候。经过三年的治疗,张强的病情已大为好转,医生通知老董和含馨,张强可以出院了,老董和含馨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办出院手续那天,老董和含馨找李局长要了一辆吉普车,带着小文一早就赶到医院,办好手续,张强却不肯上车。

含馨说:“你病好了,还不快点回家?小文,快叫爸爸回家。”

小文有点害怕张强,躲到含馨背后,不敢说话。

张强眼睛慢慢湿润,“对不起,对不起。”他轻轻跟所有的人说。

老董摇头,心想,这个张强,如果不生病,那是多么好的一个女婿。他说:“张强,没什么好对不起的,谁没有个病。现在你病好了,没事啦,跟我回去。”

医生也上来劝张强,医生说:“张强,你看,家里人对你多好,吉普车都叫来了,快点回去吧。”

张强说:“不,我不能回去。”

所有的人都不解。这个时候,一辆马车从远处慢慢摇过来,大家都没怎么注意,等马车到医院门口,老董才发现,赶马车来的是亲家老张。

“你怎么来了?”没等老张下车,老董问老张。

老张说:“我来接他回去。”

老董想起张强刚发病时老张跟他说的那些话,心想,怪不得张强不愿跟他们走,原来这父子俩已商量好。张强要回家,就回他爸爸那里。

老董和含馨当然不答应,拉老张到一边商量。老董说:“那不行,这样做不合适,你是怕我们亏待他?”

含馨说:“张强是我男人,他生病了,我来照顾他,天经地义,再说了,城里的条件要好一些,拿个药、打个针,方便得很,您就放心吧。”

老董说:“对,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马上又觉得这么说不合适,改口道:“我还是那句话,不管张强以后怎么样,我都拿他当亲儿子对待。好不好?”

老张说:“你们对他好,这我知道,能跟你们做亲家,是我们老张家的福气,你们好好照看我的孙子小文,张强,还是我来管。”

老董急了:“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别人怎么看我们,哦,人家一生病,你老董家的人就把人给踹了,你叫我们老董家的人脸往哪里搁。”

老张说:“我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张强跟你回去,我不同意,张强自己也不同意。”

就这样,张强最后还是上了老张的马车。老董、含馨扶着他上车,含馨拉过小文,她教小文说:“爸爸,要听爷爷的话,我经常去看你。”

小文没有说。

过了半年,老张就把张强签字的离婚协议带来找含馨。老董全家人、拉面馆所有的人都觉得很讶异,这父子俩是怎么啦,家里有人生病,如果是别人,都巴不得关心的人越多越好,这父子俩倒好,跟所有的人来个彻底的“切割”。这叫人想不通。

老张说:“张强这辈子是好不了啦,拖累你们,他和我心里都不舒服。”

老张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如果不离,以后难免纷纷扰扰。这世间的事,在该了结的地方了结,对大家都好。”

老张说:“最最要紧的是,小文不能有一个一辈子生病的爸爸。”

小文不能有一个一辈子都生病的爸爸。这就是张强和他爸爸老张坚持两人离婚的最重要的原因。

在这样的情况下,老董和含馨没有再坚持。

含馨在嫁给赵大河之前,曾带小文去郊区看张强。张强家的院子里有一棵苹果树,张强正在苹果树下晒太阳,腰套着一个铁箍,一条铁链子,一头拴着铁箍,一头拴着苹果树,看来他的病又犯了……

含馨嫁给赵大河是李局长做的媒,赵大河是他手下的一名干部,后来步步高升,从北方到南方,从小官到大官。当她成为“董阿姨”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即将嫁给她的儿子小文。

接下来说说小文。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刘处长带我到他家的当天傍晚,晚饭前的那段时间,董阿姨带我到阳台欣赏她种的花草。我不经意地回头,看见小文就站在我的身后。我吓了一跳。

董阿姨说:“小文,看把小红吓的。”

小文面无表情:“妈,她是谁?”

“她是小红,是我们家的客人。”

小文哦了一声,说:“请她来做客,我爸爸知道吗?”

董阿姨见他当着我的面这样说话,觉得不大好,但是又不好生气,说:“你爸爸去中央党校学习,过些日子才回来,你又不是不知道。”

小文说:“还有一个人在客厅里抽烟,我最讨厌别人在家里抽烟了,烟味好几天不散,怪难受的。”

董阿姨说:“他是你爸爸的朋友刘叔叔。”

小文这才不吱声,转身走了。他和照片上不大一样。照片上,他眼神有点慌乱,眼前的他有点咄咄逼人。

董阿姨怕我对小文印象不好,笑着说:“小文就那样,口无遮拦,等跟他熟了,你会发现他是个很乖的孩子。你就在我家多住几天吧,让小文多了解你,也让你多了解小文。”

我的脸刷就红了,我不知道怎么样和一个陌生的男孩子互相了解。

董阿姨说:“你就放心吧,有我呢。你也不要太拘谨,多跟他说说话,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董阿姨的语气有点像我妈妈。从她的语气我听得出来,她对我很满意,倒是怕我不满意小文。

我很好奇,小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吃饭的时候,小文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拿出酒杯,跟刘处长喝酒,给每一个人盛汤,俨然家里的主人。董阿姨不时看我,好像在说,看,我们家小文不错吧。

在他家那几天,我帮董阿姨浇花,剪盆景上多余的枝叶,跟小文去看了两场电影。小文很会照顾人,他话特别多,我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我知道,在谈恋爱的时候,男女双方一般都是把自己最优秀的那一面展示给对方,这个小文,倒是把自己的过往毫不隐瞒地都跟我说了。

我开玩笑问他:“你前妻知道你结婚,会怎么想?”

“她一定会为我高兴。”

“要不要请她参加婚礼?”

“不,她很忙。就不要打搅她了。”

我学会了怎样和他相处,他说话时,你要认真地倾听,一定要进入他说话的情景里,跟他“分享”他内心世界里的人和事。一天之中,这种时候只有一次,有时候是早上,有时候是下午,有时候是晚上。

他说:“作为一个结过一次婚的男人,而且妻子又是公众人物,我做得还不错,我对她最大的支持就是让她觉得自己是自由的,是安全的,没有感到来自婚姻的羁绊。很长的一段时间,没人知道她结过婚,没人知道我是她丈夫。告诉你,这也是一种付出。看似平淡自然,像水流和气流一样,其实后面蕴藏着一种定力,这种定力能摧枯拉朽。男人做到这点还真不容易。刚结婚时,我就对她说,你要做的,就是心里不要装着我,不要装着这个家。你应该从跟我的婚姻里享受以前没有享受到的自由。有几个男人能做到这样?所以,她非常爱我……”

在他的讲述中,我领略到他为这场“婚姻”付出的热情和辛劳,我脑中竟然有了一个模糊女人的形象,她独往独来,姓甚名谁都不重要,她演戏,她有一个秘密的丈夫,给她自由、给她爱,她做什么都是对的。这个秘密丈夫尽管没人看见,但是他在,他始终在。

很有趣,我不光和我丈夫小文好好相处,而且还得和他那个“前妻”好好相处。每天,总有一段时间,我仔细倾听他和“她”的生活,情绪在小文和他“前妻”的剧情里起伏。我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董阿姨很关心我,像个主治医生一样,每天都问我有没有什么不好的事。每次我都对她说:“小文很好。”

五一很快就要来到。每年的这个时候,南宁各种花草树木肆意生长。我喜欢夏天,我的前世肯定是一株小草,夏天是花草最灿烂的时节,也是一个女人最适合当新娘的时候。经历了漫长的等待,我的生活将在这个夏天开花结果。

度过了和小文之间的“磨合期”,我对我们的婚姻充满信心。这种信心有很多养分来自以上我所讲述的故事,刘处长的故事、董阿姨的故事、小文和他“前妻”的故事。虽然这些故事有点沉重。

我们的婚礼很简单,请了一些领导、同事,不到十桌客人。这是赵大河要求的。按他的行程安排,五一当天他才能从北京回家。

婚礼当天,最大的悬念就是赵大河什么时候出现在婚礼现场。我们大家都等他,似乎他才是婚礼的主角。来参加婚礼的客人,有些早早就来了,他们围着董阿姨,谈论自己跟赵大河的交情。在这期间,赵大河给董阿姨打电话,告诉她飞机会按时起飞,他将在婚礼举行之前赶到。

但是他最终没有出现。

他被“双规”了。

从北京飞南宁三个小时,三个小时后没有赵大河的消息,开始我们不当一回事,后来看见来参加婚礼的几位区领导在接电话之后先后借故离开,接着是一些厅局的领导先后离开,渐渐地,婚礼现场就剩下一些亲戚朋友,包括兴冲冲从都安县城赶来的我爸爸和弟弟。我们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董阿姨一遍遍给赵大河打电话,都是处在无人接听的状态。又打给去机场接赵大河的秘书,秘书说去机场的路上接到通知,说领导临时有个紧急的会议,暂时不回来。

婚礼草草结束,刚回到家,七八个人就来到家里搜查,连洞房都不放过……

就这样,董阿姨、小文的“脊梁骨”被活生生地抽走了。我和我爸所期望的富贵在即将到来的时候又转瞬即逝。我们所有的人被一巴掌打入冰窖。

那些天,董阿姨给所有认识的人——有北京的,有南宁的——打电话,没有一个人理她。她不相信赵大河会犯事。

也许世间所有的学术,都改变不了某种恒古的定律。其实我跟他一样,渴望富贵。这样想过之后,我内心的波澜慢慢平复。富贵真的是一剂良药。

“我有这个把握,只要你深入了解小文之后,你能接受他。不瞒你说,我们曾给他介绍了很多人,她们都拒绝跟他相处,她们都怕他。如果她们中有谁试着跟她交往,我想,她会喜欢上他的。我希望你是这样的人。”董阿姨说。

几天的相处,除了滔滔不绝的诉说,我确实没发现小文有什么反常。

我对董阿姨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件事太突然了,你得让我想一想。”

“小红,我拿我的人格做担保,小文会对你好。”董阿姨眼圈红了。

我离开赵家,车子要开的时候,小文失望地说:“你不会再来了吧?你是不是嫌我有一个当影星的前妻?”

我被他可爱的神情逗乐了。不知道他怎么想,平白无故就给自己安排了一场子虚乌有的婚姻。

……

刘处长开车把我送回都安,一路上从医学的角度分析小文的临床表现,他说:“小红,你要相信医学。”目的是让我下决心嫁给小文。想当初他来到都安,在把小文介绍给我之前,先跟我说他的恋爱婚姻经历,是为了让我有充分的准备:每一段婚姻,都会是一场冒险,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两个人,有时候是全家人。

一进家门,我爸爸故意装着很沉着的样子,根本没有问我到南宁之后的情况,而是告诉我,陆大安服软了,请他吃了两顿饭,喝的是五粮液,已经把他当兄弟般对待了。在我们这条街,陆大安不敢欺负他,就没有什么人敢欺负他了。我爸爸第一次在我面前显出扬眉吐气的样子。我离开家的这段时间,我爸已经以赵大河亲家的身份自居,到处跟人炫耀。街上的人都信了。

我跟他说小文的情况,他先是一愣,接着陷入长久的沉默,原先灰暗的表情又回到他的脸上。担心、不甘、失望,我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他对我的爱。我爸爸太可怜了。

我接着告诉他,我对小文印象不坏,对董阿姨印象很好,我似乎在说服我爸爸,让他同意我嫁给一个患有轻度妄想症的男人。当时我并没有这么想,但不知不觉便这样做了。因为我没有多余的选择。

我爸叹了一口气,“什么事情,都不会十全十美。世界上,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事。不会。”

董阿姨的担心是多余的,小文的失望是多余的,刘处长的担心也是多余的。嫁给小文的决定,我和我爸很快就做出了。我爸还找出一些事例来说明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选择。

他说:“民和街的方全,也是一天到晚跟人说个不停,他怎么怎么有钱,谁谁谁都怕他,他开过飞机,当过县长,什么好的都往自己身上扯,不也是讨了老婆生了儿子……”

他还带我去方全家附近,观察方全的举动。方全在跟人聊天,笑容很好,嘴角流着口水,他老婆陪在他身边,久不久就拿手帕去抹他的嘴角。

大不了就跟她一样。

按照本地风俗,经过提亲、双方家长认识、送彩礼等“程序”,一桩亲事就这么定下来。我很快就调往南宁一家幼儿园。在这个小小的县城,我的婚事成了一大新闻,人们津津乐道,都觉得我捡了一个大便宜。

我和小文的婚礼定在五一,因为五一的时候,小文的爸爸就会从北京回来。我还没有见过他,只是在电话里跟他说了几次话,他声音低沉,问我的情况,还说他们全家都感谢我。我突然感到忐忑,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包括第一次来他家我都没有这种感觉。

很多人为我们的婚礼忙活,筹备婚礼的那段时间反而是我最闲的一段时间。小文很高兴,他跟董阿姨只要谈到我,都会说“我老婆”,在家里也“老婆老婆”地叫我。他二十五岁才找到一个在他喋喋不休时能陪在他身边听他说话的人,他很高兴。

小文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是我的爸爸。我爸爸不是我的亲爸爸,但是他爱我如同己出,从北方到南方,给了我和我妈所有的一切。没有人能取代他在我心中的位置。”

这不用说,赵大河肯定是这个家的脊梁,这个家庭所有的荣耀都是因他获得,就连我那塑料厂下岗的爸爸,都想从中分得荣耀,当然,我也一样。说实话,如果小文不是赵大河的儿子,我会嫁给他吗?

小文说:“我有过很多女朋友……”

我马上制止他,“你不要跟我说这些,我不关心你的过去。”

小文说:“我结过一次婚。”

啊,他结过一次婚?没人跟我说过,刘处长没有说,董阿姨也没有说。我的胸口有点堵。我敢肯定,如果刘处长当初跟我说小文结过婚,我就不会答应来这里。我心想,反正还没嫁给他,不妨听听他的第一段婚姻到底怎么样。

“我的前妻是个演员,她演的电影你肯定看过。这么说吧,她是个大众情人,但是她是我老婆……”

他接下来跟我说他跟前妻交往的过程,绘声绘色,如数家珍,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完全把我当成他前妻的影迷。他最后说为什么离婚,“娱乐圈嘛,是非多,关于她的是非太多了。作为她的丈夫,我可以坦然对待;但是作为赵大河的儿媳妇,就不能不顾及这些是非对我爸爸的影响了。我爸爸的政敌,老是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老是拿演艺圈的是非做文章,有一段时间,关于她负面的报道特别多,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的目的是要把我爸爸搞倒搞臭,没办法,为了我爸爸的前途,我只好跟她离婚……”

他竟然还有这样的经历,我有点沮丧,虽然我隐约觉得他的话语有些夸张变形,但是跟他的明星前妻比,我几乎没有什么优势。失落和自卑,使我心情很不好,在帮董阿姨修剪盆景时把不该剪的剪掉了。董阿姨看出我情绪低落,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把小文跟我说他结过一次婚的事说了。

董阿姨笑了起来,“别听他的,他是在吹牛。”

有这样吹牛的吗?

董阿姨说:“他从小就这样。”

“他从小哪样?”

“他有轻微的幻想症。”

幻想症?原来如此,怪不得第一天见面时他言语有些反常,怪不得他在我面前编造辉煌的婚史。

赵家的做法令我非常反感,我觉得刘处长也很可恶,他应该跟我说清楚啊。

董阿姨说:“小红,有些对不起你,我们隐瞒了小文的一些情况。你也不要怪刘处长,当他把你的照片带来给我看时,我就喜欢上你,怕你知道后不肯来。老实说,小文的病也不是什么很严重的病,医生跟我们说,他完全可以像正常人那样去生活工作。他工作就很出色,他是社科联的研究员,研究的项目曾获国家级的奖。他喜欢跟人倾诉,把心里想说的说出来,除了这些,他跟正常人一样,这点我可以跟你保证。”

我的心里掀起波澜,老实说,之前,我对小文印象不错,彬彬有礼,曾跟我说他在学术上的一些发现。他曾跟我讲,宋代的民窑瓷器之所以现在价钱不如官窑,是因为中国人——外国人也如此——有一种畸形的心理,就是权力崇拜。事实上,宋代民窑生产出来的瓷器,工艺一点都不比官窑差,因为见证了那个朝代的世俗生活,所以更加值得珍惜。比如说,民间的瓷器,装的是宋代的水土空气和粮食,是有故事的瓷器,而所谓的官窑制造,其实就是一种真空的艺术,多是畸形审美的产物。

我不怎么听得懂,我只知道,官重民轻,哪个朝代都一样。细想起来,他所研究发现的,跟自己心里想要的,又不是一回事。他爸爸是大官,虽没有血缘关系,但他那么热爱他爸爸,除了养育之恩,是因为他爸爸给了他别人给不了的东西。他家里的碗,肯定就比我家里的碗值钱。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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